皮囊 - by 蔡崇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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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 - by 蔡崇达

Read: 2024-07-07

Recommend: 10/10

I really enjoyed his writing. My wife borrowed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his book “Vessel” from the Ames Public Library, which piqued my interest in the Chinese version. I ended up finishing it during my one-month trip to China.

Notes

Here are some text that I highlighted in the book:

  1.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2. 我知道,其实自己的内心也如同这小镇一样:以发展、以未来、以更美好的名义,内心的各种秩序被太仓促太轻易地重新规划,摧毁,重新建起,然后我再也回不去,无论是现实的小镇,还是内心里以前曾认定的种种美好。

  3. 在父亲刚回家的那几天,家庭的所有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出戏码。戏码的剧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4. 唯一的观众——生活,从来就不是个太好的观看者,它像一个苛刻的导演,用一个个现实对我们指手画脚,甚至加进很多戏码,似乎想帮助我们找到各自对的状态。

  5. 没钱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困顿,还有别人有意无意的疏远和躲避——即使心再好,谁都怕被拖累。

  6. 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挂着他们相聚在此的理由:心血管、脑外科……疾病掌管着这里,疾病就是这里的规则,疾病也是这里的身份。

  7. 母亲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这些孩子是政府鼓励生育时期一一落地的。和世界各地的情况一样,政府似乎只负责理念上的指导,日子却需要一个个人自己去过。除此之外,这个家庭的负担,还有半身偏瘫在家里伺候神明的外婆。母亲很愿意讲起那段过去,却从不愿意刻意渲染困难。她愿意讲述那个时代,人若无其事的隐忍。用她的话说,那时候困难是普遍现象,因此困难显得很平常,显得不值一提。只是每个家庭要想办法去消化这种困难,并且最终呈现出波澜不惊的平凡和正常。

  8. 母亲和这里的女性一样,在二十不到就被逼着到处相亲。其实未来的生活和那远远看到的未来夫君的面目,于她们都是模糊的。然而她们早早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生活的标准答案:第一步是结婚;第二步一定要生出个儿子,让自己和夫君的名字,得以载入族谱,并且在族谱上延续;第三步是攒足够的钱,养活孩子;第四步是攒足够的钱,给女儿当嫁妆(嫁妆必须多到保证自己的女儿在对方家里受到尊重);第五步是攒足够的钱,为儿子办酒席和当聘金;第六步是一定要等到至少一个孙子的出生,让儿子的名字后面还有名字;第七步是帮着抚养孙子长大……然后他们的人生使命完成了,此时就应该接过上一辈的责任,作为口口相传的各种习俗的监督者和实施者,直到上天和祖宗觉得她的任务完成了,便把她召唤走。

  9. 高三的后半学期,整个学校像传销公司。 老师整天说,别想着玩,想想未来住在大城市里,行走在高楼大厦间,那里才好玩。他们偶尔还会举例:某某同学,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然后,他就住在北京了…… 口气笃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谁都没怀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终点。整个高三的年段,也像是准备离开小镇的预备营地,许多人开始寄宿在学校,全心投入一种冥想状态。仿佛学校就是一艘太空船,开往一个更开明的所在。

  10. 说起来并不严重,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不爱和任何人对视。对于这样的病,小镇的医生是不屑的。不屑,也可能来自不懂。在当时,每个人身上财富还没有足够的数量,对人的耐心因此也没有足够的重量,这样“多余”的症状,只会被当作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11. “所以我们要创造我们的生活。”这句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我想,怎么能有一个人,把这么矫情的话这么认真地说出来。

  12. 我因此觉得莫名其妙的崇拜——文展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降伏了缺陷的孩子。

  13.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找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我做记者,是因为,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风景,是一个个奇特的人。越大的杂志社有越高的平台,能见到越丰富的人,我被这种爱好引诱着引诱着,一不小心,来到了北京。

  14. 我向文展说的“小时候的玩伴真该一起聚聚了”,真是个天真的提议。每个人都已经过上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让许多人在这个时空里没法相处在共同的状态中,除非等彼此都老了,年迈再次抹去其他,构成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标志,或许那时候的聚会才能成真。

  15. 这房子,我也十几年没进来了。它果然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但又不仅仅是那个样子,就如同一张没对焦好的照片,一旦清晰起来,大概的模样还是如此,只是每部分的景致,完全颠覆了此前的感觉。它比我记忆中小,土墙斑斑驳驳、老气沉沉,还飘散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16. 我没有预料到,他竟然沉默了。而且这一沉默,不像我想象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可以逾越、可以熬过的间歇。他冷漠地坐在那,任由沉默如同洪水汩汩淌来,一层层铺来,慢慢要把人给吞没了。

  17. 在路上,我反复在想,自己此前对文展耿耿于怀的原因,是因为我有种无意识的愧疚感,仿佛我莫名其妙地过了他应该过的生活?又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从本质意义上,我们都是,既失去家乡又永远没办法抵达远方的人。

  18. 吉他社应该更名为“想象自己在弹吉他的社团”,同理,街舞社、跆拳道社、诗歌社,分别是想象自己在跳街舞、打跆拳道和写诗歌的社团。

  19. 我也知道,在北京发生的任何理想和梦想,需要的是扎扎实实,甚至奋不顾身的实践。我隐隐担心,厚朴这几年一直活在对梦想的虚幻想象中,而不是切实的实现里。我没把握,当他看到梦想背后那芜杂、繁琐的要求时,是否会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够的接受度——梦想原来是卑微的执着。

  20. 我没能说出口的是:厚朴,或许能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地抵达梦想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

  21.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实他只是装出了个样子欺骗自己和别人,我真的厌恶这种假惺惺的人。

  22. 我一下子确定了,厚朴在那段时间过的是如何的生活:因为外部的挫折,他越来越投入对梦想的想象,也因此,越来越失去和实际的现实相处的能力。

  23. 或许厚朴在那之前不接我电话的原因还在于,他敏感地觉得,现在的我,是映照他失败的最好对比。

  24. 北京果然像只巨兽,从飞机一落地开始,就有各种触须攀爬而来,把你卷入一个个事件、一个个挑战、一个个故事和一场场悲喜中。这众多事件,这众多悲喜,厚厚地、一层层地包裹着你,让你经常恍惚,觉得似乎除了北京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生活了。

  25. 我期许自己要活得更真实也更诚实,要更接受甚至喜欢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欢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欲求,各种人性的丑陋与美妙,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这一路看到的风景,最终能全部用审美的笔触表达出来。 我一定要找到和每片海相处的距离,找到欣赏它们的最好方式。

  26. 我说因为小镇出来的浑厚。 我所说的浑厚有个最简单的解释,从一个小镇的生活再到一个县城一个地级市一个大城市,顺着这根链条下来,每一个层次的生活都不一样,你经过对比,对以往的更能理解而且吸收,对现在的也更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而比起一生下来就在城市的孩子们,我们有太多他们觉得奇特和不可思议的故事了。

  27. 他没有说下去,我或许明白了,他想说的是,在不知道怎么生活的情况下,我会采用的是一种现成的、狭隘的、充满功利而且市侩的逻辑——怎么能尽快挣钱以及怎么能尽量成名,用好听的词汇就是所谓“梦想”和“责任”。

  28. 我,或许许多人,都在不知道如何生活的情况下,往往采用最容易掩饰或者最常用的借口——理想或者责任。

  29. 我疯狂工作,不让自己有空余时间,除了真实的生存压力,还在于,我根本不敢让自己有空余的时间,因为时间一空下来,我就要回答怎么去填充时间,怎么去面对生活,去回答这个问题——我要怎么生活,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我真正享受什么? 我根本不敢去判断自己的人生,也把握不住自己的人生。我逃避了,我躲在所谓对家庭的责任后,躲在所谓对新闻的追求和梦想中。于是,任何一点生活的压力或者工作的变动都让我脆弱,把生活的节奏寄托在工作上,所以任何一点波动都会让我不安让我恐慌。

  30. 我相信很多闽南人、老华侨都如同我这样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为了体面地回家。

  31. 我就这样短暂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刚开始铺张关于他们命运的想象,却又被迅速带离。当暮色渲染了整个视野,轰轰的火车把我拉出城镇,目光可见的,只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灯光,橘色的夕阳下,缎子一样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绰绰的嬉闹。

  32. 这几年来我就这样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现实中不愿意真正踏步进去,工作中作为记者,一个记录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个好事的看客,迅速挤进众多人围观的某个故事现场,尝试被卷进去其中的喜怒,然后一次次狠心地抽离。 生活中,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我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们注定要逝去。我真以为,自己已经很胜任游客这一角色,已经学会了淡然,已经可以把这种旅游过成生活。

  33. 我才明白,我此前并不是接受旅游这种生活方式,我那只是逃避。虽然我反复告诉自己,既然人生真是个旅途,就要学会看风景的心情和能力。但我始终接受不了,活得这么轻盈,轻盈到似乎没活过。其实我并不愿意旅行,其实我更愿意待在一个地方,守着我爱着的人,生根发芽。 对那些我正在爱着或者曾经爱过的人,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多么希望付出全部为你们停留,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刻在我的骨头里,即使时光列车拖着我的肉身一路远行,至少你们的名字和名字牵扯的记忆,被我带走了,这是我对时间能做的唯一反抗。

  34. 我不相信成熟能让我们接受任何东西,成熟只是让我们更能自欺欺人。

  35. 我常对朋友说,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也才会发觉,这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一个个活出各自模样和体系的人。

  36. 然而当我真正动笔时,才发觉,这无疑像一个医生,最终把手术刀划向自己。写别人时,可以模拟对象的痛感,但最终不用承担。而在写这本书时,每一笔每一刀的痛楚,都可以通过我敲打的一个字句,直接、完整地传达到我的内心。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或许这才是写作真正的感觉。也才理解,为什么许多作家的第一本都是从自己和自己在乎的部分写起:或许只有当一个写作者,彻彻底底地解剖过自我一次,他书写起其他每个肉体,才会足够的尊敬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