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做保洁 - by 张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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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做保洁 - by 张小满

Read: 2025-03-02

Recommend: 8/10

I appreciate this work that depicts an elderly mother and a cleaner. The author demonstrates “story digging” skills and commendable writing prowess. I am able to identify the semblance between the author’s mother and my own mother — emphasizing the importance of academic competence, hard-working, and valuing self-sufficiency.

Notes

Here are some text that I highlighted in the book:

  1. 有时候,母亲去打扫,对方头都顾不上抬,像被电脑吸了进去。

  2. 闲聊时我问母亲,在政府大楼的时候,对公务员整体是什么印象?母亲说,她没有遇到过一个正在怀孕的年轻女性,也”没有一个胖子,他们都很友善,没有戾气”。

  3. 她总是在我快下班时,发微信问我,回不回来吃饭?若是回来,她会掐着时间做好饭菜等着我。她总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问,饭好不好吃?她肯定是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如若我否定了,她脸上会掠过一丝失望。一个女儿似乎是没有权利说自己的母亲做饭不好吃,但我通常会直接说出来:辣了,咸了。我发现,下一次她会调整口味,在我吃饭的时候试探性地问我:“不咸吧?”母亲离开深圳回县城前,叮叮当当在厨房忙了一天,包了几百个饺子冷冻在冰箱里,留给我做早餐。

  4. 母亲把我的很多东西从老家带到县城的家里保存。 我小时候背过的书包,戴过的帽子、耳环,用过的日记本,一沓沓的手写信、明信片,照片,笔记本……她就像是我的生命档案馆,我跟她一起经历的所有事,她都记得。她绣了印有”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给我,为我将来的孩子亲手做了四双老虎头的千层底布鞋、四双针织毛线袜、四顶兔子造型的毛线帽。那都是她因为腿病来回跑医院做康复的那年抽空做的。 虽然我在亲人面前说,带母亲离开的理由是,故乡即将到来的冬天对她的老寒腿来说有些难熬,但另一个隐秘的理由是,我跟母亲相处得时间越久,我发现自己越离不开她。 从这个角度说,带母亲离开,有我的自私。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5. 如老家农村里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结合的夫妻一样,他们也是争争吵吵一辈子,但也从来没说要放弃。

  6. 他们是典型的工地夫妻,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吉普赛人一样,哪里有活儿干就去哪里。每到一处租最便宜的房子,吃最简单的饭,把汗水洒在城市,把年轻力壮的身体消耗在钢筋水泥的建筑里。

  7. 我的母亲有两个信仰,一是挣钱,二是相信可以通过供孩子读书,送孩子们走出大山。而供孩子读书也需要钱。总之,挣钱就是母亲的信仰。她灵活变通,想尽办法,能省则省,能挣则挣,一分一毫地攒钱。 挣钱要专注。母亲说:“一双手只能按一个鳖,哪能按两个鳖,人只能专注一样事。” 每当我显得好高骛远,或者想鱼与熊掌兼得的时候,她就这么提醒。

  8. 在这个没有明显四季的超级城市,母亲总感到在不休不止地过夏天。她有些微胖,夏天让她难熬。在超级商场时,空调温度开得太低,她受不了骤然变化的温差,冷热交替,让她像一包速冻饺子突然跌进了火炉里,又像烧红的铁块坠入冰窖里。政府大楼里的温度适宜,但她无法长时间在办公室停留。母亲可停留的工具房里只有风扇,她几乎要和那台摇头风扇长成连体婴儿了。一旦走在马路上,灼热的空气和阳光让她无处可藏,有时候还会遇到突然而至的暴雨,短暂得像是一个用尽巧思的玩笑,丢下便立即炸场。节奏快得令母亲还来不及撑开伞,便淋了雨。

  9. 青春期的我怀着羞耻和愧疚面对强悍的母亲。当我身处那些家庭条件比我好的同学之间,当我看到别的同学穿名牌运动鞋、漂亮的新衣服时,我拒绝母亲给我的校服打补丁。尤其是他们的母亲是那么优雅和体面,而我的母亲与她们截然相反,但我又拿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在念书。

  10. 因为交通不便,没有公共汽车,我常被托付给来村里做生意的顺路货车司机。顺路去镇上的乡民大部分是男性,我要忍受他们在车上和其他村的男性一起说黄段子。在天色暗下来之前,我在内心祈祷,车快点开,快点开。每次抵达校门口,我几乎都是跳着下车,仿佛凌迟前突获缓刑的得救感。还有一次,母亲徒步五十公里把我送到了学校,在我的宿舍借住了一晚,第二天又走回去。 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要吃这种苦,为什么从村里到镇上,怎么也走不出被群山包围的恐惧。但这一切似乎也给了我力量,让我更有意识地去读书,让我更坚信知识是有用的。很多年后,我向母亲讲起我每次搭车去学校时的无助与害怕,母亲只简单说了句:“那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供你们读书需要钱。”我在无数时刻,都有一种”幸存者”之感。但凡我在青春成长期的任何一天做了 “放弃”的决定,我的人生也一定是随波逐流的。我那些从课堂上消失的同学,他们一定也曾感到害怕。

  11. 初入职场的我也在极力避免让人从装扮和言语上,看出来我的自卑与心虚。幸亏我在的是一个包容的职场环境,大家都不在乎你从哪里来。 我进入一个崇尚自由的氛围,但我的精神世界仍在少年时代。因为曾经的记者工作,我接触到一些在深圳有名望、有权威、有见解的人。相比这些影响深圳的人,我更愿意去关注一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丢了孩子的父亲,罕见病患者,自杀的母亲,写诗的打工妹。 我很不喜欢有人用鄙夷的、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去讽刺和批评那些来自农村的城市”失败者”。我会在心里默默远离这种人。 我做了很多练习,从学会不再贬低自己的童年,到能自如地回答”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到将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坦诚地用文字讲述出来,我走了很远的路。

  12. 有时候,他们会互相挑最刺痛的话扎向对方。 “你像你娘!” “你才像你娘呢!” 明明有一万种表达方式,他们却偏偏选择最戳心、最气人的那句。充满仇恨和敌意,惯性是如此顽固。

  13. 与理想中的天伦之乐不同,我们面临很多摩擦,甚至是”冲突”。我们深陷彼此纠缠、负担和依赖的关系。 我们是母女,只能磨合,她不会放弃我,我也不可能放弃她。

  14. 她用她理解的为我好的方式试图让我遵从她的计划,但我很少听从。她嘴上说着不会干涉我的生活,但又时刻观察我的生活。一旦我在家里表现得不开心,她总会怀疑我在给她脸色,嫌弃她。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说,家是令人窒息的地方,想要寻找一个地方遁逃。在这种时刻,我觉得那种能放下一切牵绊,去找到自己空间的人,其实是很自由的。

  15. 我跟母亲求和的方式是,抱抱她,然后跟她说”对不起”。当她听到这三个字,大部分时候会羞怯地一笑。 她听到”对不起”时的表情,跟听到我对她说”谢谢老妈”时的表情一样。 我是一个”坏”女儿。十分了解,母亲的软肋是她真诚、耿直、激烈又毫无保留的爱。

  16. 我的童年在母亲的注视下长大。她总是用清澈如冷水河夏日碧水般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我。尤其是我趴在缝纫机上读书或写作业的时候,从背后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有时我忽然扭过头看她,她会显得羞怯,假装看向别处。

  17. 那些别人丢弃的东西,她总是觉得有用。一旦我说家里缺什么东西,母亲就会阻止我购买:“你先缓缓,我帮你捡回来。”她不能理解好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扔掉,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我想,或许在这座富足的城市里”捡拾”别人的丢弃之物,对母亲而言,有着不劳而获的欢喜,带着探索和发现的趣味。

  18. 母亲不喜欢有人对她指手画脚。在母亲看来,保洁班组的副经理,虽然能干,但挡不住事儿,分不清轻重缓急。上面一投诉,她怕得要命,马上就截图转到保洁员的大群里。 “作为领导,有些事能揽就应该揽了。有些事情,明明是甲方物业的问题,怎么能全部推到乙方和保洁员身上。比如纸巾太差,清洁剂太少,作为经理就应该向上反映。 “给她权力她不用,跟我们村原来那个村支书一样。 总是怕这个怕那个,让别人把你当下饭菜。你要抓住甲方的漏洞和问题。” 但副经理是一个听不得意见的人。每次开会,只要保洁员一插话,她就让人闭嘴。有时还骂很难听的话:“你这个聋子! 一脚给你踹死。”

  19. 对于母亲,她更在意的是,每去一次医院都意味着她那天的工钱”凭空消失”。她希望自己健康,并且常 常安慰自己,“我的身体我知道,看了也没用二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慰背后,何尝不是恐惧。她更怕的是去一趟医院检查出一身毛病。因此只能自我欺骗,祈祷上天能够眷顾自己。

  20. 在高度城市化和专业分工的今天,我们很难看到,完美的背后,一个普通清洁工的工作现场。我们只能想象,一位四十九岁的阿姨,在两天的时间里,擦了几万颗水晶石。我们对细节无止境的要求,最终的压力都落在了最基层的员工身上。类似的现象,在很多其他工种中也可以看到。我没有问芙蓉阿姨,擦完最后一颗水晶,她感受到怎样的工作价值。

  21. 这像是母亲那一代农村人的宿命。他们用苦力换钱,养大了孩子,但孩子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获得争取更好生活的能力。他们流汗到老,仍不得不继续托举家庭。

  22. 我的奶奶,在她的认知里,离家出走就是从屋里搬到屋外,让过路的人看看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不孝顺,让父亲迫于舆论压力再把自己请进去。

  23. 岳母识字不多,也不会说普通话,却自带观察和表达天赋,从不怯于用方言与人攀谈,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能自动听懂她的话。 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也是一个”红火人”——对生活充满好奇,喜欢交朋友,捞故事,讲起来绘声绘色,有时刹都刹不住。妻子小满这本书中的很多”金句”,就是从她嘴里直接”搬”过来的。

  24. 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中,把对一个地方和人群的体认,称之为”挖”(Dig)。“挖”纽约,“挖”洛杉矶,“挖”墨西哥……比照来看,岳母和小满完成这本书的过程,就是在”挖”深圳。“挖”自己,也”挖”别人。 她们俩有一种天然的真诚和亲和力,通过理解之共情,让受访者放下防备,袒露心怀。甚至把很多从未对家人讲过的秘密或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知不觉中都说给了她俩听。 “挖”故事的过程就像挖笋。微微凸起的表面迹象,需要用正确的方式,顺着仔细梳理,才能挖到完整的 “笋、有的故事扎实饱满,让人惊喜或久久叹息。有的则因为讲述者时间匆匆等原因而显得浅脚浮根,或是挖到一半就断了,深处的根,仍留存在土里,无法不人。 剥开层层笋叶,故事的内核才得以展现。这些故事反过来也在给我们提供营养,让我们看到更广大的人群的故事。在聆听和书写的过程中,和他们一同悲欢沉浮。视野心胸放宽后,一些小我的执着和纠结也就自然放下了。

  25. 妈妈给我带来了非常具体又生动的”附近”素描,一个我很少留意但又处处在接触的保洁员群体的生存境况拼图。 我白天在一个严密的系统里做着”螺丝钉”般的工作,在高速运转中印证自己的价值。我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候,我知道妈妈也同时在工作。在晚上,她会给我带来跟我职场体验完全不一样的故事。然后我可以在节假日把故事写出来。在疫情纷纷扰扰的社会大背景下,这种合作让我获得一种宁静的秩序。让我感到我不仅仅只有打工一件事可做,在工作之外还可以有自己的”飞地”。这推动着我更自信地应对本职工作,更多地去行动,让二者互为支撑。 随着妈妈更换工作地点,给我带回来的故事越来越多,我开始在节假日的时候,进入保洁员的工作现场。

  26. 我跟保洁员们有一样的来处,都是”无法豁出去”的人。只有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出身,我的地基才能足够踏实。 我们应该意识到:眼睛没有看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没有发生;也并不意味着,只要假装没有发生,一切都完美无缺。我们应该警惕用”勤劳”“无私奉献”这样的词汇去赞美保洁员对城市清洁的付出,而忽略、无视他们无法被保障的实际性权益——这不合理且荒谬。 保洁是一份极致压榨个人时间而获得报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