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 by 杨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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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 by 杨素秋
Read: 2025-02-23
Recommend: 10/10
The author is a book lover with integrity and courage. I am grateful that she wrote this book about her experience in building a library in a small city in China.
Notes
Here are some text that I highlighted in the book:
在官场不在意等级,就像在家长群坚持不给孩子报补习班,在高校不重视职称名号,都比较难。也许一开始有锐气,久而久之,或被洗脑,或被排挤,或被利益诱惑,免不了从众。若走一条人少的路,在官场为群众尽力发声,在家长群里关心孩子的求知欲和快乐,在高校里专注知识和学生,那得内心笃定,才扛得住颠簸。
读第五遍或者第八遍时,我意识到不对劲,我在咀嚼自己的位置,嘴里是甜的。我贪恋这份甜,再咀嚼下去,以后会对自己职位、走位、排位、地位高度在意,发展成对权力的欲望,不断膨大,吞掉我。这种咀嚼已经损伤我的味蕾,我是个文学教师,我竟然丧失了分辨语言文字好坏的能力,以为“为我区公共文化建设……”这样复制的话语里包含了我的什么实质性功绩。那天,我不过撩起来一块红绸缎而已。
主持人为什么单单把我漏了?因为我的级别和别人差半级,不够格。我有点失落,瞬间明白一件事——我们平常看演出做观众,都讨厌冗长的介绍领导的环节,可这个环节总也取消不了,为什么?我今天才明白了,因为领导喜欢这个环节,希望自己被介绍,因为差了半级没被介绍到的“领导”大概会失落继而憧憬自己有一天能够登上那半级从而获得被介绍的资格。被加上一个官职介绍时,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比平时悦耳。
我过去和学生讲话的书生气在新的工作面前可能太单调了。现在我需要扮演精明、擅长砍价、拍板定局的“大Boss”,也许声线要提高,体态要正式一些,是不是得穿一双细高跟鞋?小宁需要扮演木讷、手头拮据、拿不定主意的“小管家”——事实上,她不需要扮演,这就是她。“双簧”是必须的,我用轻笑戳破商人花招,她用愁容表明持家之难。我俩一唱一和,商家渐渐让步。
童书,我托人联系乐乐趣立体书出版公司、蒲蒲兰、接力出版社、信谊出版社等,拿到近年的书单。既有书单比较偏重绘本,适合9—12岁的并不太多。实际上,这个年龄段的儿童正从启蒙阅读走向成熟阅读,他们有大量领域可以涉足。法国“可怕的科学”系列,我自己买过三五十本。作者团队了解儿童的喜好,特别擅长打比方和搞怪,总有本领让孩子笑个不停,读个不停。孩子看了往往会主动去钻研概率和数列、化学元素的分子式、细菌和病毒的变异体,合上书就开始在家里倒腾小棍小瓶做实验,不觉得累。
中图网来了一对夫妻,女的穿着暗花棉麻小薄袄,声音熟悉,正是电话里那个柔和的人;男的穿得也素,不像商人,像书生。他和她说话都缓,互相补充着说,不打断,不抢话,像是两根织毛衣的针,一来一回,把话头轻轻给对方递过去。十几年前,他建起这个网站,现在已有许多员工,他还是喜欢亲自去出版社挑书,辨认书的好坏。他也去仓库搬书,不觉得累。他说他从来不给员工发火。她说:“他偶尔发火,是给我一个人发。”两人的眼睛笑弯了。离开我这里时,他问她:“下雨了,你穿那个会冷吧?”他护着她的脊背,走进微雨中。 我很少见到相处这样舒适的中年夫妇,听得出来他俩确实是读书人。这一次的书目,是我收到各个书商的修改稿之后又与我自编书目合并的。中图网的书目质量最高,修改过程最细致,我希望他们能中标。
碑林区区长说文章挺好,市文旅局局长也觉得不错,但另几个处长说我是“胡搞、出风头”。其中一人怒气冲冲打来电话,指出我文章有五个问题: 第一,其他区县不高兴。碑林区图书馆书目被吹嘘得那么好,反衬之下,其他区县图书馆难道都是烂书目? 第二,专家不高兴。不该在文中指出评审条例的问题。 第三,领导不高兴。文章没有感谢各级领导,过于个人英雄主义。 第四,不该指出馆配潜规则,没有政治站位和大局意识。 第五,万一有负面评论怎么办?这么大的阅读量会造成舆情……
真正饱读诗书的人其实并不常去图书馆,因为这些人藏书足够多,更喜欢待在家里读。图书馆的“主流客户”是另一些人,家里书不多,有时知道要借什么书,有时只是陪孩子,自己漫无目的。简而言之,他们有阅读愿望,但可能比较迷茫。这样的用户群体很需要指导和建议,这就是图书馆应该深入去做的事。
这些“特效药”起到的作用非常浅。一篇作文要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是长久的功夫。夹叙夹议的文章,叙事得有起伏,观点得有推进,举例证要推敲甄选,才可以把文章掀起来。教师顶多教一些小的技巧和架构,比如:怎么去开头?要避免几种陈词滥调。怎么去结尾?用诗句来点题收尾……学会这些雕虫小技,高考顶多能加两分三分。其余的,真救不了。实际上,会写的学生还是按他自己的风格写,不会写的还是不会。指望老师教出来观察生活的方式,很难。
怎么才能写好文章?一是寻找自己热爱的读物,读得好才能写得好。二是要有生活积淀,观察自然,品味艺术,体验人情冷暖,激发自己的感受力。如果没有这些做支撑,课堂上的技巧训练就是空的。有的学生愿意做微小改变,高三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缩手缩脚,观点略微出格就不敢表达,缺乏“我手写我心”的勇气。他们的鉴别力也已经混浊,看不出好作家有营养的部分,反而将堆砌的辞藻奉为典范。
在我看来,区级图书馆的图书主要是为了“用”,而不是“藏”。印度学者阮甘纳桑(S. R. Ranganathan)1931年首创的“图书馆五律”,其中第一条是“书贵为用”:图书馆藏书,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用起来,动起来。
但是我建议你们发个通告,碑帖区外借试运行,为期三个月。观察一下,如果预估破损率和丢失率能在可承受范围,就差不多。如果破损太厉害,再调整政策。比如增加押金,比如归还发现有墨迹,需要照价赔偿。”
套话为什么这样流行?威廉·津瑟在《写作法宝》中说:“管理者一旦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没人再去向他指出简单陈述句之美。”我承认,“不懂文字之美”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但“故弄玄虚”恐怕是更深层的心理需求,越玄虚,越没有破绽,就越安全。有关这一点,影评人梅雪风说得很清楚:“套话的核心要义就是不负责任,所以不敢指向任何实际的问题,永远都只是在言语自己的迷宫里自我繁殖,用一种铿锵有力的空转作为行动的证明。”
读书是社会精神生产和生活的一部分,“自由阅读”和“独立思考”一样,是难乎其难的事情。其实世上没有什么精神生活不被引导、诱导或误导,尤其对那种打着“自由阅读”“独立思考”旗号的引导,要警惕。他喜欢看豆瓣上“请让我看看你的书架吧”之类的话题,就像到了朋友家喜欢徘徊在人家的书柜前。玩豆瓣的大都是爱读书的文青,热爱风雅,很想做一些不合主流的思考,自然或刻意地表现自己的卓尔不群和批判精神。但其实呢,他们的书架构成往往非常相似,尤其是那些崭新的、漂亮的、大套大套的网红丛书、品牌出版和“公共知识分子读物”,更像是在时尚街的一次次打卡,而不是时间、经验和知识的积累。“我说这些并没有打击年轻人读书热情的意思,但很想告诉人们,阅读并不是想象中坐在漂亮台灯下品着咖啡就可以实现的精神自由,而是一件苦事和险事,也很容易被一些‘看不见的手’操纵。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需要孤独,但不是一种表演的孤独,或自恋。”那么怎么才能在阅读中获得一种真正的自由呢?他想了想,然后说:“还是兼收并蓄,只能多读,啥事情都是见多不怪。”
台下老百姓随意扇着扇子评说着舞蹈。前排领导不知所措,直到节目结束还在转身探看左右的举动,确定自己究竟该不该鼓掌。面对这样雌雄莫辨的舞蹈,什么强度的掌声和笑容才是政治正确的,领导,您说。 政治站位的意识,大约渗透在每一位公务员的头脑深处。他们非常警醒,比如“疫苗接种率”,就跟主科成绩似的,考得差一点就紧张。
孩子问我:“孟子说,无后就是一种不孝。可是,佛教里的和尚不结婚不生孩子,还常常成为人们仰慕的高僧。这种矛盾怎么解释?”我说你去请教王耘吧。王耘回答说:“儒家和佛家关于生育的观念不同,但又有共通性,都是对生命有限性的反抗。前者通过延续生命来克服生命的有限,后者通过否定欲望来解构命运的牢笼。”
年轻时他喜欢在路上玩空气投篮,现在变成空气拳击,在人少的地方忍不住挥拳练习。他也笑自己,四十多岁还这样,是不是太稚气?同龄友人如今都成了教授、主任、处长……别人在规则中生长,自己好像是野草。傍晚响起雷声,他去追赶暴风雨,拍摄雨中船只和闪电树影,一身湿透。在出租车里听到窗外有趣的玩具狗录音,念念不忘,特意走几公里去找,剪辑成搞笑片段。
一个摄影师怎么向另一个摄影师表达自己的敬意?他认为,就是尽可能地去工作,用作品(而不是饭局)跟对方交流。他和我讲起那些趋炎附势者,眼角嘴角荡着嘲讽的轻笑,接着,他说他去年读过最好的书是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极权主义威压下,人们如何保存良知。
长和老师都说她安静,适合做研究。可是她内心迷茫:为什么要做研究?为了做一个科学家?为了报效祖国?为人类文明的进程而做贡献?这些都是被灌输进来的观念,并没有真正地触动她。就像小学教室墙上的居里夫人和牛顿画像一样,他们是很伟大,但这伟大太抽象了,显得那么地隔膜。
有心理医生是不够的,她给我打电话,问世间到底有没有人能理解她想离开清华去教小孩子的愿望。导师夫人也陪她在Skype上定时聊天,每周一个小时。 她后来跟我说:“虽然你和导师夫人的建议没有心理医生那么专业,但我发现我很需要你们。因为心理医生是有偿服务,她为我所做的是出自职业素养要求,不是牵挂我这个人本身。而你们是真心牵挂我的,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大的抚慰。”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多年以来,他观察到一个现象,周围有些贫困牧民,他们的爷爷很穷,爷爷的爷爷也很穷,政府给了很多金钱和物资帮助,为什么还是难以改变境况?每年年底,邻里争吵不休:“去年给我家扶贫款,今年怎么没有?”“为什么给他们家多,给我们家少?”久美看不下去,这样的争吵太不体面了。在他看来,人应当自力更生。你领补助款是因为你太穷了,这本来应该感到羞惭,争取第二年不领才对。结果领到的人反而很有面子,更加好吃懒做,把补助视为理所应当。如果不改变这些人内心的观念,不能帮他们树立尊严和价值观,仅仅捐助金钱和物资,功效不大。
无论在学界还是官场,要形成自己的主体性,不要工具化,不要变成机会主义者。我这个临时挂职的身份比别人受限更少,于是更有条件改变。我开始了解等级规则,学习软硬兼施与迂回之术。坚持一件事,虽然眼前有人阻拦施压,但做成之后,陌生人的回音带来愉悦的共振。委屈孤单之时,读书依然有用,古圣先贤告诉我正确的道路为什么常常艰难,艰难之时又为什么不能动摇。
记录真相,维护公义,就有可能遇到敌人,这个道理我早早就明白。我三四岁时,县级电视台的节目里突然出现父亲鼻青脸肿的样子,他似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正在接受记者采访。那天,是附近的盲流扛着锄头铁锨去他所在的学校打人,他拿着照相机前往拍摄,遭到武力威胁。他没有屈服,于是被殴,照相机被砸得粉碎。我看着荧屏上那带伤的脸庞,为我是他的女儿感到自豪。 “保卫书目”成功的那天晚上,我给儿子讲:“这段时间,我在和恶人对抗,今天终于赢了,没有提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然后我说:“我再给你讲讲你外爷当年的故事吧。” 我承认,我常常模仿父亲。父亲当年喜欢陪我读书,所以我也乐于陪孩子读书。父亲有一本绿色绸缎布面日记,从1987年到1990年,记录了陪我阅读和玩耍的细节。他自己裁剪识字卡片,亲手给我们做扇子、风筝、假山、灯笼、木筏、电动小船,却总是遭遇周围人的不解。他写道:“孩子玩得好才能学得好。”看到这句,我愿再靠近他一些,在当下教育“内卷”的疯狂曝晒中,我要为我的孩子撑一把伞,给一点荫凉。如果父亲还在,这把伞会更大吧。
我虽未看见姐姐认真筹建的样子,但我想那与二三十年前怀揣小本,旧书摊翻拣的父亲一模一样……佛家讲传灯,智慧的火光星星点点,可以给崎岖之路些许光明。可我现在不想进行宏大的叙事,我只想说: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本书在初稿之后一共删改五次,或涉及敏感题材,或涉及人物安全。我的文字是否会让书中一些善良的人遭受不必要的麻烦,我要如何表达,才能在还原真相和保护个体之间找到那个不让我愧疚的度?弟弟说:“你问心。”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人与人就像宇宙间散落的文字,碰巧相逢,连缀成词句和诗歌。如果不是建这座图书馆,我不可能与那么多的人相识。不期而遇,路转溪桥忽见,生活给我的奖励太丰厚。
在未来的路上,我愿温习斯宾诺莎的语句:“人的身体具有与其他物体共同的东西愈多,则人的心灵能认识的事物也将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