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送快递 - by 胡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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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送快递 - by 胡安焉
Read: 2024-08-24
Recommend: 8/10
I appreciated his reflections on the challenges he faced during his time as a delivery person in China. He meticulously calculated the time cost associated with his job. Inspired by his honesty, I feel confident in sharing my own observations and experiences from my life in my writing too.
Notes
Here are some text that I highlighted in the book:
在我们周围一带,快递员和送餐员在不包吃住的情况下,平均工资是7000块左右。这是由北京的生活成本和工作强度决定的,是长年累月自然形成的市场行情。低于这个报酬,劳动力就会流动到其他地区或其他工种。那么按照我每个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块。这就是我的劳动价值——我避免用“身价”这个词。然后我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其中早上到站点后卸货、分拣和装车花去一个小时,去往各小区的路上合共花去一个小时,这些是我的固定成本。那么剩下用来派件的九个小时里,我每个小时就得产出30元,平均每分钟产出0.5元。反过来看,这就是我的时间成本。我派一个件平均得到2元,那么我必须每四分钟派出一个快件才不至于亏本。假如达不到,我就该考虑换一份工作了。
我的实际损失:我把快件送到她错写的地址,又上门取了回来,再送到正确的地址,这相当于为她这个快件跑了三趟。我生气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被冤枉,以及平白增添的麻烦。或许还有对所有我不认同但不得不接受的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规则和条件的不满。但我不能把气撒到她身上,否则我对她也是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
我的时间突然变得宽裕了,就像一个曾被人看不起的穷光蛋一夜暴富,我可以报复性地享受一下挥霍时间的奢侈。因为我被所谓的分秒必争压迫很久了,一直以来我的时间都是紧绷绷的,就像我的神经一样,只能左支右绌地应付工作。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从没见过早上八九点钟的海通梧桐苑和旗舰凯旋小区,而我在这些地方都工作一年多了。如今我到达每个地方的时间都和原来墨守成规的不一样,看到和感受到的也因此不同。事实上我发现自己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份工作——这不仅是习惯的改变,或者时间和空间的对应变化,而是不带目的性地、从一种我从前因为焦虑和急躁而从没尝试过的角度去观看事物——我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可是这次我遇到的这位屋主,显然是个百折不挠的人,一个在原则上决不轻易让步的人。他很清楚这个按键时灵时不灵,因此他没有奢望事情会一蹴而就。他一上来就疾风骤雨般地连击按键,于是对讲机里传出一阵连绵而密集的“啪叽”“啪叽”声,好像有一群小鸭子边拍打着翅膀边扑向水里。由于他在不懈地努力着,我只好尽力地对着镜头绽放出包含着鼓励和期待的微笑。这样,当这位藏身幕后的爵士鼓手边打着鼓点边看向屏幕时,就会感到自己的付出无疑是值得的,有人正被自己的努力所感染,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迎接那个高潮的到来——也就是门被打开。于是他似乎变得更有干劲了,一倏忽的停顿是为了给接下来更猛烈的敲击作铺垫,精彩的段落恰到好处地带出更精彩的段落,而更精彩的段落向观众发出挑战,看看是观众被绷紧的神经能撑得更久,还是那因被压抑而迟迟不来的高潮能推延更久。
事实证明只要我不在乎自己的工作效率,也就是说不计较付出回报比的话,那么几乎所有客户都很好相处,都懂得对我绽放真心的笑容。这证明了假如没有利害得失,这个世界确实可以变得和谐融洽。然而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用完我的所有时间。于是在下了班之后,我又重新拿起了书来读。我读了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这花了我近一个月时间。我读得很慢,有时读着读着分神了,我又回过头重读。然后我又读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这就是老板带队和职业经理人带队的区别:比如我在C便利店时,只要把分内事做好,剩余的时间闲着就闲着,店长不会说什么,甚至店长自己也闲着;可是假如由老板亲自带队,她看见员工闲着,就会觉得自己吃亏,无论如何都想让员工动起来。
Y一方面不乐意看到我们有片刻空闲,有时甚至拿一些没意义的差事消磨我们;但另一方面又很舍得花钱请我们吃饭,希望和我们搞好关系。其他车店的老板大多不会这样。Y有一种过度行为的倾向:一边过度地索取,一边过度地施予;一边过度地伤害,一边过度地补偿……总之,她很难心平气和,她活在一种持续的激动中——她是个天生的斗士。
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想讨好所有人的冲动是盲目和徒劳的。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你永远无法让一个不真诚的人相信你的真诚。反之,你根本没必要向一个真诚的人证明你的真诚。
卑贱的人如果心怀不满,就只会欺负别的卑贱的人,因为反抗权势是要吃苦头的。如果实在是谁也欺负不了,那就只能去虐待动物了。人们常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但在我看来,爱情恰恰最不盲目、最不功利、最忠于本心。相反,仇恨才是盲目的。
出于以防万一的心理,吃那顿和解饭时,我也带了把菜刀,用报纸裹好插在裤腰上,再用衣服盖住。只要我们两家店仍然竞争,敌对关系就不会改变,所谓的和解不过是说些虚伪的场面话。商场里因为生意而起的争执实在太多,几乎可以说每天都在发生,只是很少有闹到派出所去的。
另一件事情是我的女友这时和我分手了。之前她妈妈一直在撺掇她出国,但她在我和出国之间犹豫不决。也因为她的犹豫不决,我承受了不少她的负面情绪,她对我恨铁不成钢。事实上,我已经委婉地暗示过她,我会尊重她的决定。也就是说,无论她怎么做,我都支持。但我不敢主动提分手,因为只要我提分手,她就会骂我没出息、不上进、不负责任,等等。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她是对的。在那段时期,我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都极大地挫伤了我的精神。最严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得抑郁症了。因为这个缘故,当她最终决定要出国时,我真实的感受不是难过,而是解脱。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满足不了她。今天,她早已成了一个外国人,过着积极、乐观、充实的生活。可见她当初的决定多么明智——我们现在维持着友好的联系,而不是斗个你死我活。不过当时,我在解脱之余,似乎还被一种“无欲无求”的茫然感笼罩着。因为在之前一段时期里,她一直是我投入工作、经营生意的重要动力来源,如今“担子”卸下来了,我的力气好像也消失了。
在南宁经商的这两年多,我天天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里,身边尽是笑里藏刀的竞争对手,耳边则是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我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但在生意的操作上,我必须主动地侵占别人的利益,想办法挤垮竞争对手——因为商场每天进来的客人就那么多,他们买了你家的,就不会再买我家了。有时我也会自责和不忍,比如面对那个艺校女生,但更多的是愤懑和憎恨。当我结束了商场的生意,回到室外的广阔天地时,我产生了一种畏光的反应。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活在阳光下了。在南宁的时候,我只有每天早上走路去商场的短短十五分钟里能晒到太阳。我这时变得怕人、疑神疑鬼,经常觉得路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但我回家后照镜子,琢磨自己的穿着,却没发现有哪里与众不同。有时我会朝盯着我看的路人反瞪回去,但他们的表情很自然,有的甚至都没在看我。我不再接陌生人的电话,有时熟人的也不接。我在同学群里不再发言,召集聚会也不去。有个老同学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始终没有接。在那之后很多年,除了和我合伙做生意的那个同学外,我再没和其他同学联系过。(我回避老同学,除了精神状态的原因外,还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后来,我花了很多年才克服这种不恰当的自卑心理。)其他朋友假如在QQ上给我留言(当年还没有微信),我经常琢磨很久才回复。我怕措辞不能面面俱到,于是反复纠结,哪怕对方只是说了句很随意的话。而且越是重视的朋友,我打交道时越拘谨,而面对不那么重视的熟人时,我反倒轻松得多。
我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非常感动。塞林格的《九故事》和西摩一家的几个故事我都很喜欢。在我看来,他的所有作品,都在写纯真和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乃至被毁灭。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模仿塞林格开始的。在那之后我又读了雷蒙德·卡佛,他描写的日常生活的崩塌令我深有感触。还有理查德·耶茨,他非常温柔,非常感伤,当年的我远比现在更迷恋那种感伤。还有杜鲁门·卡波特,他有几个带自传性质的童年故事写得特别感人,比《蒂凡尼的早餐》要好。我当时对这些美国的现实主义作家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描写的生活和情感在我心上有共鸣。这可能是商品社会、消费主义等征服全球的结果:人们的生活经验普遍地同质化了。
平常和我们一起干活儿的是两个组长,他们才是我们的老师。但是组长并不喜欢授艺解惑。一来是因为他们确实忙,二来是出于一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顾虑。只要涉及利益,人和人的关系就不会简单。对于学徒的提问,他们是很敏感的,故意语焉不详,只告诉我们必要的部分。我还在物业部的时候,比如向同事请教扶手电梯怎么开关,他们会立即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因为开关电梯不是一门有价值的技术,他们不会因为教会我开关电梯而被我取代。可是做面包却是有价值的技术,假如去专门学,报个入门班也要几千块。这些技术他们当初也是经受了种种刁难后才学到的。所以当我遇到困难向组长请教时,得到的往往不是即时和详尽的解答。他们会突然地部分丧失表达能力,对着我急得皱起眉头、抓耳挠腮,仿佛在脑里飞速地遣词造句,但就是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们一般这么说:“你去问某某(另外某个学徒)吧,我已经教过他了。”于是我就去找他说的那个某某。某某比我早来几天,但和我一样也是学徒,都处在人事结构金字塔的最底层,按说和我应是难兄难弟,彼此间有着深厚的阶级情谊吧。可是就是在他们嘴里,我也很难得到认真的解答。他们会夸张地笑着反问:“哎呀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这句话会反复说好多遍,可就是不直接回答问题。有时他们会让我猜,要不就故意用一个错得离谱的回答来逗乐。假如我孜孜不倦地要得到答案,那就得和他们磨很久的嘴皮子,浪费很多时间。我一般都没有这种耐心。他们不想说就让他们自己干好了。我其实并没抱着来学手艺的念头,但是他们显然都有——他们会用手机把每个产品的配方、做法拍下来——而我只是来打工而已。况且这份工作也不是我自己找的,而是人事部的大姐好心推荐的。当我察觉他们都不太乐意教人后,我就不再请教他们了。我不想看到他们难堪和虚伪的模样。无私是一种高尚情操,但或许并不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我也不想经营人际关系,因为我原本就很不擅长。这时我只想和所有人保持最简单的关系——越简单越好。不过我完全没有受到伤害或不高兴。毕竟我比他们年长,阅历比他们丰富,理应更懂得包容。实际上除却这点,我和他们关系很好,共事很融洽,从不起争执,下班后还经常一起聚餐、活动,比如去全民健身中心、团山公园等地方玩耍。
这之后我开始摆起地摊。我在大理学院下关校区周围摆——这可不是免费的,每月要给城管交150块,他们开给我的收据是一张罚款单。我在淘宝上找货源,卖些可爱风格的文具,价格从几块到二十几块不等。我摆摊一天只能挣到四五十,如果下雨我就没收入了。可是城管还经常跑来添堵,说什么明天上面有领导来,接下来一周不要出摊之类的。我不敢顶风作案,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地摆。钱他们当然是不退,我们也没办法追究,因为那是罚款而不是租金,不过也没多少。我一般中午摆两个小时,晚上摆三到四个小时。
现实就像一个力大无穷、整天在胡说八道的野蛮人,不过最后他总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谁要是胆敢质疑他,那可就得吃大苦头喽!那些说要接受现实的人,其实只是想方设法地让现实接受自己。而说不接受现实的,则可能刚刚被现实拒绝。对此不能抱有精神胜利的想法。在现实面前,连“胜利”的念头都不要有。对于现实,我们真的很难说出些什么,是不会被人挑剔、不显得幼稚或自欺欺人的。所以最好还是少说一点儿。或者索性闭上嘴巴,什么都别说。
主持人叫罗振宇,节目名称是“罗辑思维”,当时很受欢迎。他热情地向我大力推荐这个人和节目。我听了一下,不但没觉得好,反而有些反感。主编说罗振宇是做文化的,我既然要写作,就应该多关注他。我说罗振宇是在做营销,不是做文化,他是个商人。
有天我们聊天的时候,主编随口说了句我太感性。我马上纠正他,说我是个非常理性的人,起码比社会上大多数人都理性。主编听了不以为然,笑嘻嘻地看着我,表示他认为我在胡说。我瞬间就明白,他把理性和功利(无贬义)混为一谈了——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按功利法则行事,就是不理性。
北漂的日子是暂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那么他们生活的另外部分是什么?他们在北京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是什么在他们生活的另一面吸引他们,令他们甘愿为之付出?或许这个问题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答案。假如说,工作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是我们对个人意愿的让渡,那么与此相对的生活的另外部分,就是那些忠于我们意愿的、我们想做的事情和追求——无论其内容为何,我在这里暂且先称之为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