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鱼 - by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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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鱼 - by 陈冲

Read: 2025-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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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 is a brave person. I can see myself in her footsteps to come to Unites States: 我似乎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们那样的人所吸引——那些拥有道德勇气和高贵灵魂的“失败者”,而不是那些春风得意、争荣夸耀的“胜利者”。

Notes

Here are some text that I highlighted in the book:

  1. 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那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们的头脑总是不停地把记忆里的碎片逻辑化、合理化、美化或丑化,而且每一次造访,都似乎令它离原始印象更远一些。我从很年轻时开始被各路记者采访,不少过去的事,已经被反复叙述,变成了翻版的翻版,连我自己也很难看清它们的原貌。也许,要保持原始的记忆,唯有不去触动它。 有一日,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过多调用过的记忆,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犹如昨天。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2. 日落时,人们捧着晒了一天的被子,把脸埋在里面闻太阳的味道。如果幸福有一种气味的话,梅雨季后第一天阳光照射过的棉被的味道,也许就很接近了。

  3. 母亲不记得几分钟前说过的话,但是七十多年前的事却记忆犹新。 她轻轻唱起一首英语歌,像一个被自己头脑驱逐出境的人,悄悄潜回了那曾经熟悉温馨的河畔。

  4. 二十岁的时候,我也背井离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像是被孤身放逐到月球上,回程遥遥无期。那年,我的信仰死亡了,爱情也死亡了。绝望的时刻,总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融化我内心的冰川:“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170弄10号。” 这句话提醒我生命的归属和牵挂,责任与使命,它把我带回梦乡里的房子——篱笆上紫色的喇叭花,花园里瘦瘦的枇杷树,窗沿上种的青葱的红瓦盆,和瓦盆边熟睡的三花猫,晒台高墙上骑着的男孩女孩,还有他们仰头看烟花的脸、眼睛里的光彩…… 朋友发照片来的时候问,要不要哪天带你回那里怀怀旧?我说不用去了。人回不了家并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岁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回不到母亲的腹中。在几十年流浪的日子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再也没见过一栋如它的黑瓦白墙房子。

  5. 这样的欲望和抗争,就是从亚当夏娃延续下来的原罪吗?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里,都有对这个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类是为了征服欲望,而创造了辉煌的精神世界吗?所有的艺术不都是欲望的升华吗?还有爱情,它又是什么?是上帝送给欲望的礼物吗?

  6. 摄制组到共青中学去借调我的时候,副导演和制片主任顺便看了看学校的其他女同学。老师为他们推荐了学校讲故事组的一位同学,她有很大的眼睛,上面长了浓密的睫毛,还会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我突然觉得受到威胁,失去自信。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职业给我造成的自卑感。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是伪劣品。或许,这份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时鞭策我。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

  7. 厕所离我们的房间很远,需要走过一块泥地。厕所就是一长条蹲坑,蹲在那里能看到下面又肥又白的蛆在屎堆里拱。刚到不久的一个雨夜,我去上厕所。路过那片没有路灯的泥泞地,我非常害怕。一走到厕所我就滑了一跤,差点没掉进去。第二天到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把桌上盛粥盛汤的搪瓷小脸盆偷了回去,洗干净后搁在床底下,晚上不用再去厕所了。

  8. 高考的那个星期,我搬回家里住,姥姥每天为我蒸状元蛋,那是用鲜鸡蛋、咸蛋和肉糜做的炖蛋。姥姥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她坚持说这个状元蛋很灵的,在她自己身上、在她女儿身上都得到过验证,我吃了一定考得上。那时的物质生活还是很贫乏的,状元蛋是极其奢侈的食物,每天吃了去考场,我感到非常满足、温暖和笃定。记得在我高考前两年,哥哥要参加一场全国划船比赛,前三名的运动员可以留在上海队,避免到农村插队落户。赛前晚上哥哥很紧张,姥姥见了就从壁橱里找出一根一寸长的高丽红参,跟他说,这个很灵的,以前我弟弟打仗开战斗机几天没觉睡,就靠咬着高丽红参活了命。明天你把它咬在腮帮子里,你就会超出你以前的速度。哥哥果然在那场比赛中超出了自己过去的最佳成绩,进入了前三名。在我和哥哥准备背水一战的焦灼时刻,姥姥那么不动声色,巧妙地赋予了我们一种神秘的信念。

  9. 在培训班的时候,同学们经常说起“命运”“命中注定”,不知是受影响还是什么,我以前也常常这样想。但是现在我认为,只有在一个生活毫无寄托的时候才这样想。有时候,有些事情明明是通过努力可以争取到的,却不争取,欺骗了自己,说是“命中注定”。

  10. 学会准确地运用 in、on、at真是我要的东西吗?我到底要什么?人只活一回,既没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较,也没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只能走着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感到剧团的那种快活让我空虚、窒息。我必须离开。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总是这份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观照命运的轨迹。

  11. 在我多年受到的革命教育里,个人情感是一个需要克服的缺点,更何况放到歌里去唱。但是邓丽君柔软的声音和私密的吟诵,在一夜间融化了我心里揣了一辈子都不自知的硬块。 记得组里每星期都开一次交际舞会,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跟异性的身体自由接触,而且这跟谈婚论嫁没有关系,它只是为了快活。走出舞会的时候我会想,完了,我堕落了。但下一次舞会我又去了。

  12. 妈妈说,这叫信箱,从前的人写信,邮差就把它们放在邮箱里,收信的人再从这里取出来读。 我意识到我就是他们所说的“从前的人”,信曾经是我游荡生活中最可依赖的伴侣。我很认同山姆·夏普德对通信的感受:“我喜欢写信,因为它是一种可以随时展开的对话。无论对方在不在,你都可以在任意一个早晨坐下来跟他说话。你可以随便聊,而不必礼貌地等待对方完成他的思路。段落之间可以隔很长时间——也许好几天过后,你会重新拿起笔接着聊……”

  13. 到湖北已经有十天了,在武汉住了三天,然后就到了荆州。这是个古城,还有残存的城墙。走在城墙上面,看着当年勇士们护城用的射箭台和射箭洞,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和古人产生了交流。不是吗?刘备在这儿住过,这儿还曾经是个京城呢。历史考卷上那种我所头疼的,死背了很久的事就发生在此地。 我还参观了一具保存得十分完好的男尸,他是两千多年前的人了,关于他实在不愿多讲,想起来就那么恶心。

  14. 是的,我有时候很自私;不止这些,我还有许多缺点,但我很善于把它们都掩盖起来,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有妒忌心,我有时会带着痛苦去想别人的种种优胜。特别是最近,我还感觉到,我爱虚荣,这次拼命想考得好一点,有一大半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这些致命的弱点我平时从来也不暴露,多可怕。我并不是别人脑中可爱的“小花”,我在外面总是装得那么快乐,但实际上我有许多苦恼,说来也许没人会信。

  15. 我完全可以想象二十岁的姥姥在中央大学文学院第一次读《简·爱》的样子。她一定也向往去发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完善和证实自己,并从中找到生存的意义。姥姥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她无疑爱自己的孩子。她一直保存着我母亲六岁的时候,给她往英国写的信。那一小条发黄的纸对姥姥的价值,我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每次我母亲提及童年被遗弃的事,姥姥脸上的悲哀,我也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哪个选择没有代价,抑或一切皆命中注定,根本没有选择。 我自己的女儿十三岁那年跳级考上了全美最顶尖的高中住读,比同班同学都年幼一些。入校后不久她得了厌食症,在治疗过程中,心理医生跟我提到女儿年幼时我外出工作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专业术语为“分离焦虑”。女儿的病根源在我。我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偶尔离开,一般都在两周内回家,最长不过一个半月左右。医生说,对一个孩子来说几天可能就意味着抛弃,而每次被抛弃,她都以为是永远。孩子们不记得你平日的付出,因为那是理所应当的,而她们记得你的离开所带来的痛苦。也许我遗传了姥姥灵魂深处的不安分,无意中总是在伤害我最爱的人,而那份痛心疾首的后悔,也是我必须承担的命运。

  16. 放下电话后我想,这些占姥姥便宜的都是些什么人?在一两个月的路途上,又有多少个“他们”?这“陪他们睡觉”的交易是怎样达成的,又去哪里实现?这些我都永远无法知道。

  17. 在从上海去重庆的时候,姥姥拖着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我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女人点上一支摩尔烟,审视眼前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他也用疲劳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女人知道他工作单调而辛苦,并跟她一样远在他乡。她为他点上一支烟,开始娓娓道来,讲一段伦敦街头的趣事、一个《聊斋》里的女鬼故事、一则好笑的新闻。或者,她跟他拉一段家常,有滋有味回忆起某条街上某种特别香的豆豉、辣酱、臭豆腐。女人聊起天来那么亲切生动,这份意想不到的愉悦或许打破了男人沉闷的日子,或许满足了他的一份乡愁,以致他完全忘记了跟她原来的交易,开始向她倾吐,一泻千里,直到夜深人静…… 我也可以想象另一个场景,女人的衣服被撕开,纽扣被扯掉,她被压在水泥地上,背上的皮肤已经碾破。事后,男人还在喘息,裤子狼狈地堆在脚腕,女人已经穿好大衣,拢齐头发,拿起通行证平静地转身离去。她挺拔高傲的背影,让他突然自惭形秽。他向她索取了身体上的快感,但无法索取征服者的优越感。我想起一部叫《西部往事》的犯罪电影,片中一个强盗用强奸来威胁一个寡妇,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弱者,没有畏惧,也没有矫情,只是很简单地说,没有女人会因为这个丧命,你来吧。我想象,姥姥也有这样刚烈的性格、胆识和精神。

  18. 在他一只书柜的一角里,还悄悄放着几本小册子。它们是 How To Swim、How To Take Photograph、How To Dance、How To Play Bridge等等。可是他除了可以偶然凑数打一下桥牌,既不会游泳,更不会跳舞,也没有拍摄过照片……也许他曾经感到过遗憾,所以去买了这些小册子……”可见,书远不只是书,更是一种潜力,好比乐谱或者种子。被拉走的是他们身外之物里最不舍失去的东西。

  19. 那时候的作文开头都有类似“东风吹,战鼓擂,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那样的空话。姥姥跟我说,你不需要这些豪言壮语,一个字可以讲清楚的事,不要用两个字。

  20. 跟外公结识的人都会提及他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儒雅的言谈和绅士的风范。人们觉得他一定出自名门,从小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才养成了这样高贵的气质。其实,外公出生在一个清贫的乡村教师家庭,他的气质和人格来自他一生不断地学习和提高。母亲说,上医图书馆管理员都知道,张昌绍教授是上医教授中看书最多的一位。外公一生自学了好几门外语,在大学期间掌握了英文和日文,毕业后自学了德文和法文。

  21. 在我所阅读的资料中,卢作孚一生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大公无私,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因遭受莫须有的罪名,于一九五二年二月八日服安眠药自尽。写到这里,我不禁怀疑自己怎么这么随心所欲地跑题?卢作孚与我的外公有什么关系?细想起来,我似乎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们那样的人所吸引——那些拥有道德勇气和高贵灵魂的“失败者”,而不是那些春风得意、争荣夸耀的“胜利者”。生活中如此,创作中也是如此。我处女作里的男主人翁老金,《英格力士》中的王亚军都是这样的人物。

  22. 他有一个整洁的习惯,每一本书,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放置的地位,需要使用时总是可以立刻拿到,不用寻找,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恰恰相反,三天两头得寻找什么东西,找不到时心烦生气是常事,他觉得这样的事可笑,却并不批评,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上,他尊重别人……不喜欢用语言来批评或干扰别人,包括他的家人。

  23. 十九岁的外公开始呈现出他身上固有的爱国情怀、知识分子的良知、正义感和理想主义。他已经懂得,个人的生存固然重要,但创造一个值得生存的社会才是更重要的。在我寻找外公足迹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爱国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思熟虑的、艰难疼痛的炙热之爱。 据母亲说,外公最满意的生活,就是深深沉浸在他的科研工作中。从英国留学开始,他就被儿茶酚胺和肾上腺素神经药理所吸引,这是他最渴望研究的领域。但是为了国家的其他科研需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这一研究题目。

  24. 当她看到哥哥传承了大舅舅和表哥的艺术细胞时,便更加愁肠百结。哥哥写得越好、画得越好,她就越觉恐惧。跟公公一样,母亲也非理智地相信,如果能杜绝孩子身上天赐的才华,就能把天赐的诅咒也一同拦在门外。 有幸地,那个精神分裂症的基因错过了哥哥。想想人的一生,能自主的事真的不多。一个小小的基因突变,在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25. 最近正在搞教师晋升,我们连续开会一个个讨论过来。可升的名额很少,大家怨气冲天,自然就互相倾轧。曹、何老师在基础部造舆论,说我对党有看法,有不满情绪,其他党员又来告诉我。幸亏我们八三年提升通过的就算已通过了,不再讨论,不然根据政治表现不好一条就会给撬掉。这一次晋升讨论马拉松会,令人感到一大群蚂蚁为自己生存而咬来咬去,垂死挣扎,十分可悲。你走得及时,没让自己卷在这种肮脏的旋涡里,是很幸运的。

  26. 人必须经历两次死亡才能成熟——一是理想的死亡,二是爱情的死亡,成熟是死亡后的重生。

  27.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被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燃烧掉了,但也许正是那些灰烬的记忆铸就了我,并仍然铸就着我。里尔克给年轻诗人的信里说,每一个创意里都有一千个被遗忘了的爱之夜,使之无限。而那些相聚在夜晚的、被情欲束缚在一起的恋人们,正在为未来狂喜的诗情采集甘露。

  28. 每一次失去都唤起所有的失去——曾经的家,曾经的爱,曾经的友情,曾经的自己

  29. 那个阶段,我迷恋上了阅读,没日没夜、饥不择食地读书。骚动和困惑时,唯有书本能给予我安宁和慰藉。记得我第一次读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时,受到很大的震撼,在那之前我没有想到过,一个人可以通过“纵欲”,达到崇高的精神境界。书中的纳尔齐斯是一位在天主教寺院教书的老师——禁欲的僧人;歌尔德蒙追求的则是感官的狂喜,美的体验给予了他艺术的灵感和激情,最终他拜师学艺成了一个雕塑家,感官世界的光辉和脆弱在创作中得以升华。这两位友人跟随截然不同的道路,探索到生命的意义,走向涅槃。黑塞一贯的流浪者寻找自我的主题引起我强烈的共鸣,也让我在冥冥之中懂得了,所有走过的歧途、冤枉路都是命运的召唤。

  30. 事业上的进展使我变成一个忙碌的人,整天抛头露面跑码头,很不可爱。我脑子里可爱的女人是贤惠、恬静的,也常常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但是,在耻辱的熔炉里炼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刚强、顽固,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爱大笑,笑得很不文雅,也许这是她保持健康、蔑视困难的法宝;她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伸缩性极强;她没有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她失败了,但在挫败中她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学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认为值得;她屡次失望,但仍然相信秋天金色的阳光,相信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 不娴雅,不可爱也就罢了。 从在国内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国餐馆打工;从演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领奖台,这些年来的甜酸苦辣一言难尽。

  31. 今天,我的机会多了,生活好了,我也被承认和接受。有时候,我可以飞去跟英国王子喝下午茶,和法国总理进晚餐。但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脚踏实地地生活。 我仍然相信可爱的女人应该是贤惠、恬静的。今晚我将不在电话中大笑,或者想入非非,为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而激动;今晚我要静静地在炉火旁织毛线。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银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爱情和诺言。

  32. 那个年代我们还能在日常生活里见到非常好看的人——护士、大夫、工人、老师、卖菜卖肉卖米的人,他们的出现好像那些自然界小小的奇迹,让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漾起层层涟漪。

  33. 艺术作品中的“现实”,都是带引号的,它们仅存在于虚构的时空,也完全可以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只要那个虚拟的世界具备统一性和吸引力,我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放弃我们的理智、逻辑和经验,追随着一个穿燕尾服戴领结的兔子,去到一个美妙的无厘头奇境。

  34. 末代皇帝》在拍摄前被好莱坞所有的大公司拒绝,最终是由制片人托马斯单枪匹马集资两千五百万美金拍摄而成的。奥斯卡·王尔德说过,梦想者只能靠月光寻路,而他的惩罚便是比别人更早看到曙光。

  35. 总是认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面貌隐藏起来,别人才会看得上我。

  36. 我出道虽早,在艺术造诣上却很晚熟;当年我全是本能,现在我全是道理。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人生又何尝不是。

  37. 年轻的时候,所交的男朋友总是住在远方的另一个城市。分离时的焦灼等待、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似乎比他们本身的价值重要得多。他们是爱的容器,是照在我感觉触须上的放大镜。他们使我更敏感地体验生命。我好像更需要他们的“缺席”,而不是他们的“在场”。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片广漠、无状的土壤,让我的爱情生根。失恋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爱,而不是失去了某个人。

  38.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那阵子,我常常感叹:真不知那种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种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情绪上的焦虑,是我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折磨。然而,思想的高度集中让我每一天都处在异样的兴奋中。每一个清晨都是那么崭新,每一个黄昏都是那么伤感。每一片云、一条溪、一朵花都给我带来某一种预兆、隐痛和期待。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人们将第一部作品称之为“处女作”,那是热恋中头一次的赤裸。 那片雨后的天空,那道完美的彩虹,在我的记忆中更像一段毕生难忘的恋情。

  39. 也许我已无法“客观”地谈论我的这位老师,然而世上本来就不存在一个“客观”的视角,每一个都是主观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本书,那么多首歌,那么多部电影?

  40. 我对自己一贯的怀疑被证实——我是个庸才、冒牌货,真相终于败露了。丈夫见我难受,企图跟我开玩笑:你向拳击手阿里学习一下吧,他总是说报上那些好的是我,不好的就不是我。

  41. 我怀疑,我对制片人僵硬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我自己的不安全感,觉得他们的言行威胁到我的自信和威望。智慧的到来永远太晚。我有时惊讶这辈子怎么犯了这么多愚蠢的错误,尽管大多数都是本着最好的愿望,花了最大的努力犯的。岁月让我变得宽容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鞭挞自己。我想起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忘了是哪个哲学家写的,“如果我们的心足够大,大到能够热爱生活中所有的细节,我们会发现每个时刻都同时是给予者和掠夺者”

  42. 当时觉得这些影评是天大的事,好像全世界都在评判我。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人们都卷在自己的旋涡里,上班、做爱、高考、写诗、贷款买屋,就像宇宙按照它固有的规则运行着。也许在亿万光年外,某颗垂死的恒星正在疯狂地旋转,把周围时空扭曲成一口虚无的井,并将一切吞噬。四十亿年后,我们的太阳也会如此。在生命的原子返回星尘之前,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我们活着的每一刻。

  43. 我想起黑泽明的《罗生门》,影片里四个证人,各自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现实,但都同样可信,从而破坏了我们对绝对真理最基本的信任。后来心理学家们用这个概念发明了“罗生门效应”这一科学名词,来形容目击者记忆的“不可靠性”。

  44. 人总是恐惧自己所向往的,向往自己所恐惧的。

  45. 如果大爆炸产生的反物质比物质多一点,如果地球的轨迹离太阳更近一点、或者更远一点,如果你的母亲在另一个夜晚受精……你都不会在这里。所以,就连死亡也是一种幸运,因为你要战胜怎样的赔率,才降落到了人间。

  46. 速度和大数据把所有的传媒压缩得扁平、即时。我们无时无刻不被各种视频画面冲击,它们不请自来,占据我们生命的每个缝隙,但有多少能让我们日后铭刻在心?

  47. 我在银幕上扮演过不少母亲的角色,但玫瑰是我唯一如此疼惜和捍卫的一个。这个离乡背井渴望归宿的女人,这个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在另一个维度,又何尝不是我——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人们可能会认为她缺乏母爱,那什么又是母爱呢?记得大女儿出生后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夜间哺乳加重了我的失眠,以致一连两周不能入睡,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一天夜里我哭着跟丈夫说,我根本不想做妈妈也不配做妈妈,如果能把她放回肚子里去就好了。但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想伤害我的孩子,我仍然会跟他拼命的。

  48. 不能去的地方,和那些回不了家的上海人,日后成了我拍电影的灵感和冲动。曾经有记者问过我喜欢选拍什么样的主题。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主题,也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主题——作为创作者,被什么触动、向往什么样的精神升华,是个人经历所决定的,它们和命运同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

  49. 犹太作家普里莫·列维和维克多·弗兰克曾经写过他们在集中营的生活,都表示集中营的幸存者,大多数并不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相反,许多能活下来的是那些自私、残暴、缺乏同情心的同胞。“文革”也许没有那么绝对,但它对人性的揭露和考验却是相似的。我的外公没有在那场运动中幸存下来,王亚军也没有。

  50. 我和朴若木看了后,都觉得这个不崇拜权威、不随波逐流的个性,很合适演王亚军——一个与媚俗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51. 摇滚歌手大卫·鲍伊在一次采访里说过,最令人兴奋的创作,往往产生于你觉得脚尖够不到水底的时候,觉得自己要被淹没的时候。艺术创作是一种求生,是把全部的、最纯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而这个问题就是答案本身。

  52. 该地离塔城不到三小时车程,比转点去乌鲁木齐要方便和省时许多。我们因祸得福,转危为安。记得我拍处女作的时候,也是因为失去了第一个外景地,而找到了一片完美的天地。上帝似乎总是在歧途前面设置了障碍,把我逼到一条更光明的大道上。

  53. 患心脏病的父亲,照顾着患失忆和癌症的母亲。如此艰难的时候,孩子们都不能在他身边,当年把我们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有没有后悔?几年前有一次,好像是父亲需要处理什么复杂的事务,令他烦恼和疲惫。他跟驾驶员说,小孩都是白养的,一点用都没有的。上海封控期间,父亲的日子非常难熬,他不会用微信,更不懂怎么在网上抢菜。我很久都买不到回沪的机票,最后买到了又被熔断了两次。父亲耳背,我怕电话讲不清楚,就写了微信请表弟转告。父亲看完后说,大概都是借口。

  54. 我们几个演员聚在昏暗的电灯泡下,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听着交响乐《新大陆》,只有滕文骥一个人,在气势磅礴、摧枯拉朽的段落,奋然起身指挥;在温婉细腻、柔情似水的段落闭起眼睛、张开鼻孔,抬起手臂,好像在延伸某一个音符传递给他的欣喜若狂。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那些时光给我带来的震撼与渴望。也许音乐正是语言和沉默都无法涉及的一种表达,它那么抽象,又能那么直接地穿透心灵最隐秘、最柔软的缝隙,融化天下哪怕最顽固不化的铁石心肠。

  55. 我和哥哥虽然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我更多的时间卷在自己纷乱的心思和事务中,他只是眼梢余光中一瞥模糊的印象。

  56. 美术灵感是对美的期待,是在美的饥饿中产生的。

  57. 直奔主题真的是艺术的敌人。

  58. 我们在同一种制度下成长起来,在那个制度中,人们崇拜苦难、崇拜悲剧英雄。生活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享乐。

  59. 真正打动我们的是人类的局限性和超越极限的勇气、人类的肉体欲望和它的精神升华。人工智能以它无限的潜力,不具备人的局限和脆弱。艺术让我们体会到的敬畏感,不仅存在于创作结果中,它也存在于我们拼命超越自身的企图中。无限的潜能还有什么可超越和升华的?

  60. 不久后,老金读到一篇我写的悼念贝托鲁奇的博文,发信跟我说,写得很好,建议你写书。我回,我不行的。他说,我这个三十年的老编辑来把关。你先闭上眼睛,想到过去什么画面、场景、对话、细节,立刻记下来,这样半年就形成提纲,然后你就不可阻挡了。 记忆像冬眠后的动物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我找出各种借口迟迟不动笔,好像永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跟老金说,我颈椎不好,做不了写作这行。他回,那你先躺在沙发上录音。我说,我只会有感而发地写几篇短文,不会写长的。他回,你可以的,像蚕宝宝吐丝,慢慢地编织。我说,我得先把《道德经》读了。他回,千万不要读。 时不时地,我会接到老金发过来的文章,记得有史铁生、彭小莲、陈凯歌、贾樟柯写的往事回忆。他说,人家好写,你也好写。他还给我推荐了一些书籍,比方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齐邦媛的《巨流河》、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英格玛·伯格曼的《魔灯》。

  61. 金宇澄提议我回平江路看看,说不定能触景生情,产生灵感。而我一直都不敢去——祖屋的魔力来自它是一片逝去的故土和时光,属于梦里的东西。我怕一旦去了,那个隐秘美妙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永远无法跟另一个人同入的梦乡,那个记忆和想象的天国,会从此拒我在它的门外。 我曾无数次离开过那栋房子,出外景、上大学、出国……最终都要回家的。

  62. “很感谢文学,让自己可以把很多无用的事情记录下来”。我发信跟他说,那些无用的东西就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一个人为无用的东西燃烧,大概就算是艺术家吧?